政治审查是如何害惨一个基金会的？
——近日发生在美国的一个案例
冯永峰列出资助方“缺乏主动服务能力”的10个指标，我觉得远远不够。而且，中国国内的大多数资助方不仅仅缺乏主动服务能力，更缺乏对整个公民社会问题的宏观认识和思考。除了有些基金会盲目提倡“创新”，还有政治审查的问题。
政治审查这个话题似乎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但却一直存在。国内的很多基金会在章程和资助条款中并不会说明对合作对象的政治要求，但在实际运行中，即便草根组织在某个领域做得再优秀，也很可能因为其开展了一些法律维权或政策倡导工作，而被基金会婉拒。
巧合的是最近一周，美国一家基金会因为可能存在的政治审查，而酿起了一场席卷全美国的舆论风暴。目前，事情已经发生了戏剧性转折。笔者在此简单介绍一下，以资国内的公益人士，特别是给基金会人士。
这个故事的主题跟“堕胎”有关。堕胎权一直是美国各类政治选举的重要议题。以民主党为主的自由主义者一般比较支持妇女的自主堕胎权利，而以共和党为主的保守主义者一般从宗教的角度出发，反对堕胎权。
故事的主角是美国知名的两大健康慈善组织：乳腺癌救治组织——苏珊・考曼救治基金会（Susan G. Komen for the Cure Foundation）与妇女健康组织——美国计划生育协会（Planned Parenthood Association of America）。前者在美国多个州都有分支机构，后者也建立了遍布全国很多地方的诊所，为低收入妇女提供医疗保健服务，同时也是妇女堕胎权的倡导组织。
两者的关系在于，前者是后者的资助方。Komen 基金会2011年向Planned Parenthood提供了68万美元的资助，2010年是58万美元。Planned Parenthood在过去5年中为全美国提供了4百万人次的乳腺癌扫描检测服务，上述资助用于其中的17万人次。Komen 基金会每年对项目进行两次稽查督导，确认这笔资金仅仅用于乳腺癌教育、检测和治疗项目，并承诺今后将会继续资助。该项目今年大约需要60万美元。
但是在2012年1月31日，这种合作关系出现了问题。当天下午，Komen基金会在twitter上发布消息说，决定停止对Planned Parenthood开展的低收入妇女乳腺癌X光扫描检测项目的资助。然后，基金会又迅速发布了一份声明说，此举与反堕胎组织施加的政治压力无关，而是因为基金会最近通过了新的资助标准，要求不得资助正受到地方、州或联邦当局调查的组织，以免损害基金会的公信力。但从去年9月开始，来自佛罗里达州的共和党众议员Cliff Stearns就在调查Planned Parenthood接受的联邦基金是否用于堕胎的问题。
美国的公民社会如此发达，所以这件事情也可以一带而过了，因为这只是每年几十万美元的资助问题而已。Planned Parenthood只在网络上发布了几条消息，并提醒人们怎么捐款，没有表现出自己受了很大委屈的样子，整体上比较平静。
但是，由于涉及美国政治的中心议题之一——堕胎，事情就螺旋扩大，掀起了一场席卷整个美国的舆论风暴。妇女组织的抗议自不必说，社会名流和国会议员也出来表态，有22名联邦参议员联署了批评信。在Twitter和Facebook等社交媒体上，有一封相关的倡议信在几小时内就吸引了超过10万人签名。不仅是普通公众，连很多过去的支持者都呼吁今后不要向Komen提供资助或志愿服务。美国大学妇女协会取消了一个跟Komen有关的活动计划，还有很多人将Komen的logo——粉红丝带减为两半，连华盛顿邮报、华尔街日报等主流的保守主义媒体也一边倒地批评Komen基金会。Komen基金会内部也有员工辞职、志愿者公开反对，地方分支机构也对总部的决定不满......总之，Komen基金会一时间就成为大家避之不及、划清界限的对象。
公众的批评，主要是认为Komen基金会停止资助Planned Parenthood的决定是出于政治考量，而非声明中所说的资助标准问题。其中有些理由如下：
有人认为，越来越多的反堕胎人士在向Komen基金会施压，要求其断绝跟Planned Parenthood的一切关系。一些共和党议员去年就因为Planned Parenthood提供堕胎服务，而要求停掉对它的所有联邦政府基金资助。但上述的共和党众议员Cliff Stearns在调查中根本就找不到Planned Parenthood滥用联邦资助于堕胎的证据，所以保守主义者眼看着找不到政治借口，只好通过资助方来找麻烦。事实上，联邦基金只要求被资助方认真记账，并没有特别调查的要求，所以此次调查完全没有必要，纯粹是政治伎俩。
还有人认为，Komen基金会负责公共政策的高级副总裁、首席游说人Karen Handel坚定而清晰地反对堕胎，甚至经常恐吓和误导妇女不要堕胎。曾任佐治亚州州务卿的她，在参加2010年的佐治亚州州长竞选时（竞选失败）的政治纲领中公开扬言“我不支持Planned Parenthood的使命”。但Planned Parenthood的使命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为妇女提供综合性的医疗保健服务”。它在这个领域的贡献远远超过其他任何组织。堕胎只占其总开支的3%，而癌症检查和预防占到了17%。
也有人指出，反堕胎运动坚决反对美国的医疗保健制度改革，而Planned Parenthood是美国医疗保健改革法案的积极倡导者。由于乳腺癌并不在过去的医疗保险范围内，所以这种改革将会避免很多人因乳腺癌而死亡。因此，反堕胎运动要求Komen基金会停止资助Planned Parenthood也就不足为奇了。
还有人挖出Komen基金会的老底，说她们过去就劣迹斑斑。该基金会一直跟乳制品、化妆品和汽车等行业的企业关系密切，而这些行业的产品正是导致乳腺癌的环境因素。因此，基金会一直拒绝支持任何涉及环保问题的研究。
除了批评Komen基金会，公众另一方面还通过捐助来支持Planned Parenthood。通过在twitter上发布劝募信息，Planned Parenthood在事件发生后的24小时内就收到了近40万美元的捐赠，3天内收到超过3百万美元的捐赠。纽约市市长、亿万富翁布隆伯格2月2日就承诺提供25万美元的配套捐款，并呼吁他的twitter粉丝捐款。布隆伯格对健康议题非常感兴趣，是Komen基金会和Planned Parenthood的长期资助者。他过去几年曾捐助55.5万美元给Planned Parenthood，捐助20万美元给Komen基金会。
随着形势大变，Komen基金会在沉默几天后，不得不作出反应。2月3日早上，在作出停止资助的决定4天之后，基金会发出公开道歉信，承认决定有不公之处，并承诺修改资助标准，即明确所谓的被“调查”是指证据确凿的刑事调查，而非政治性调查，以确保政治不会影响其资助程序。Komen基金会还表示，将会继续资助包括Planned Parenthood在内的的各类现有项目，也会保障他们未来有能力继续申请资助，确保基金会各分支机构有能力作出满足社区需求的决定。道歉信还说，基金会不希望自身的使命遭到任何政治的玷污或影响，基金会将要求机构和主要支持者将精力放在机构使命和自身工作上。
Komen基金会的创始人和总裁Nancy Brinker也出面解释说，停止资助的决定并不是特别针对Planned Parenthood，而且高级副总裁兼首席游说人Karen Handel也没有在相关决策中发挥多大的作用。
但是，很多人依然不买账。他们认为事件发生后，Komen基金会沉默了好几天，后来的解释又不一致，道歉信还有很多表述很模糊，显得不够诚恳。甚至一些公关公司建议基金会删掉facebook上的负面帖子，也引起大家不满。大家还认为，Planned Parenthood已经筹足了钱，根本不需要再理睬Komen基金会。
2月7日星期二，Komen基金会的高级副总裁兼首席游说人Karen Handel在理事会全体同意的情况下辞职，并公开承认自己在整个事件中的作用，但仍然认为应该停止资助。Handel在辞职信中表示，基金会内部对Planned Parenthood的争议一直存在。基金会理事会去年11月就针对Planned Parenthood出台新的资助标准，决定停止资助，让基金会远离争议。但基金会内部人员透露，基金会的内部小组此前曾作出评估，建议继续支持Planned Parenthood，而Karen Handel则否决了这些建议。
实际上，Komen基金会也很委屈。在没作出停止资助的决定前，Komen基金会一直饱受保守主义的压力，自身并没有多强大的政治实力。例如，一个叫LifeWay Christian Resources的组织曾在沃尔玛和其他商店出售一种跟乳腺癌防治有关的图书，该书每出售一本，就会捐一美元给Komen基金会。但只因为Komen基金会资助的Planned Parenthood有堕胎行为，美国的反堕胎活跃人士对此非常不满，迫使LifeWay Christian Resources停止此举。俄亥俄州的一位主教甚至不让信徒们捐钱给Komen基金会，理由是基金会未来可能支持干细胞研究。
而已经辞职的Karen Handel也不好过。她2005年在佐治亚州亚特兰大郡当领导时，曾同意政府为Planned Parenthood提供40万美元的资助，用于堕胎以外的妇女医疗保健项目。因此，共和党内极端保守主义人士强烈批评她太软弱。
截至目前，还没有任何名人或主流媒体为Komen基金会或者Karen Handel说话，只有极少数人在网络上为Komen基金会辩解。如美国“全国评论在线”的编辑Kathryn Jean Lopez（同时也是一位反女权、反同性恋、反堕胎的传统天主教徒）很委屈地说，Komen被欺负（bullying）了，大家是挑软柿子捏。但这个词遭到很多人的嘲笑和挖苦。
就这样，事发一周就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出现了谁都没有预料到的结局。因为掺杂了基金会的政治审查，一个简单的资助方与被资助方的关系事件演化为政治事件，导致公众对基金会政治审查的批判以及对美国保守主义的检讨。
如果把此事当作基金会和NGO之间的一场战斗，那么原本占有优势的Komen基金会完败，失去了高管，也失去了公信力。而Planned Parenthood则是反败为胜，既获得了超高的捐助资金，也扩大了影响力、增强了公信力。究其原因，在于Komen基金会没有集中关注自己的使命，屈从于其他政治压力，悄悄对Planned Parenthood开展了无理的政治审查。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没想到却马失前蹄。而Planned Parenthood恰恰深得民心，因为这份公益事业不带任何政治偏见，只是对真实的社会需求采取了恰当的措施。
自由主义阵营的网络杂志《沙龙》评论说：“这个激进的决定无关党派，只关乎妇女。它唤醒了这个国家起来反对保守主义潮流，也给妇女健康倡导运动带来了新生命。因此，这是当代关于生殖权利的一次最大规模的社会对话。”
舒 文 明 William Sch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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